“已經沒有牛了。”
回到鄉下的第一天,我媽這么跟我說。
在我記憶里,家里是有一頭大牛的,好像還曾經有過幾頭小牛圍著它吃奶,彼此擠在一起發出低低的叫聲。但是畫面在腦海里模糊不清,我甚至無法分辨那是否是夢境。那頭大牛算是家里的老功臣了,每個春天,家里都會給它套上犁,然后一起慢慢走過田埂,只留給路過田埂的人遠去的身影。牛是用來犁地的——換句話來說,就是會呼吸、需要喂養的工具。偶爾可能會成為人的坐騎,沉默老實,任勞任怨,對喂養自己的人忠誠——起碼我在的村子是沒有聽過哪家有牛傷過主人的。
但是現在,已經沒有牛了。不僅是我們家,整個村子的牛好像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。我感受到一種驚惶,它們仿佛就是從這片土壤里長出來的,是扎根在這里的生命;十多年以來,無論是耕田還是拉車,牛和人彼此需要,從沒人質疑過它的必要性。而現在,它們就這樣消失了。
我從屋里出來,走過昔日的牛棚到院子里去。那里本來應該有一頭無時無刻都在慢悠悠咀嚼著干草的老牛,在人路過時也很少抬眼皮看人,大多時間里都在自顧自地望著虛無的前方發呆。而現在,這里鋪上了水泥,與院子一角合為一體。
“現在是機器干活啦。“
因為不到季節沒能見到傳說中代替了老牛,在他們口中被稱為“鐵牛“的機器,我只能聽我媽的描述了。我的想象里逐漸出現一臺機器的背影開過田埂的畫面,想著想著,跟記憶里人和牛的身影逐漸重合。牛不常叫,但是機器是一直在轟鳴著前進的。這樣,田野里也許會熱鬧一點?又或者,這只是機器獨自的熱鬧。
她還給我講,插秧拋秧收谷子也都有專用的機器了,現在人可以幾乎什么也不做就等收獲。”多方便!多好!“她興高采烈地說著,跟我一起走過田埂。我回頭看那田——現在是夏天,莊稼長勢正好,綠油油的一大片,像是綠色的海,在風里飄著細小的浪花。這一片綠海是屬于人的,可是這一刻,我對它的歸屬產生了質疑:也許,它應該屬于機器?
曾經,人帶著牛來到這片土地,將它劃分好,彎下腰,將它的柔軟翻起來,再將希望深深插入地里,虔誠地等待收割的季節。后來,牛的身影從這塊土地上淡去了。再后來,人也不再親自到這里來。機器來到這里,轟轟烈烈走過去,再轟轟烈烈回來,向人們展示它的強大。它犁的地整齊漂亮,拋秧賞心悅目,收谷子高效快速,生產力提升了,人們也減輕了負擔,不得不說機器是偉大的發明。一切看起來都如此完美。
走下田埂,我回頭看去,綠色的海因為風停又恢復了平靜。在那樣的海下是如此暗流涌動,卷走了牛,也卷走了人。